蒋康送走两个儿子,眼中有泪,抬头看天,太阳早已沉入黑暗之中,天空似蒙上了大黑布,黑布上栖息着无数萤火虫。
风带着灰尘,在田野上怒吼,乌云带着恐惧,从西北往东南移动,那飘飘忽忽的样子,似乎也在慌不择路地逃难。
他看着一块像大拳头的乌云忧伤心头,春北脾气暴躁喜欢打架,不像春南平和稳重守规矩,应该把春北留在家里的,像赌钱一样,不该孤注一掷,把所有筹码都押上的。
他和九贞走到小沟塘边,听到村西头有一个男人在嚎啕大哭,蒋康站住,侧耳一听,说:“是李小柱哭,我去看看。”
九贞说:“我也去。”
李小柱家两间草棚子,李小柱在里屋大哭,外屋黑着,里屋小桌上亮着一盏豆油灯,灯光昏暗。
蒋康先进去,发现床上躺着李老根,身上满是血,人已断气,李小柱跪在床边哭。
中午,蒋康还在小沟塘边与李老根说过话,没想到现在死了,惊问何故。
李小柱抽泣着说,李家这几年命运多舛,先是大儿子大柱当兵,战死在镇江。前年,二儿子做瓦匠,新砌的墙因地基不牢倒塌,将靠墙干活的二柱压死。母亲得知后,悲伤过度,精神恍惚,走过木桥时,失足入水淹死。
李老根听说长毛要打过来,要小柱和村上青年一起逃难。小柱担心父亲有气喘病,一个人没法生活,不肯逃难。李老根为保住李家的根,趁小柱出门看逃难人之机,用菜刀切断了自己的脖子。
蒋康安慰他说:“别哭了,死了不能复生,你听你爹的,你们年轻人是鹰,应该远走高飞,收拾一下赶快走吧,晚了怕走不了。”
“我爹怎么办?”李小柱看着死去的父亲,哽咽着说。
“丧事我来办,你放心。”蒋康说。
李小柱不再说什么,谢了蒋康和九贞,赶紧收拾行李。
出门前,往床头地上一跪,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,把行李往身上一背,含泪出门,跟着从里庄逃难过来的一帮人,上了前往常州的大路。
春南、春北和何大金、何二金、陈长友五人走得早,此时已走到太平山,路上逃难的人越发多了,匆匆忙忙如过江之鲫。
过了太平山,何大金和春南就往哪儿逃争论起来,春南问了几个逃难的人,觉得江北有长江天险,没有太平军,该往江北逃。
何大金不赞成,他凡事喜欢抬杠,他说:“自古宁往南一丈,不往北一尺,年年都是冈卜(江北)人到冈南(江南)来要饭,哪有冈南人去冈卜的?冈卜太穷太苦了。”
春南说:“眼下要紧的是安全。”
“冈卜就安全么?万一长毛打到冈卜去呢?”
“长毛要打冈卜,早就打了,还用一直打丹阳么?”
春北说:“要不我们去宜兴老家。”
春南说:“宜兴离常州不足百里,长毛骑马,半天就到了,宜兴不能去。就是能去也不去,亲戚家住十天半月还行,长了不行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老话说久住令人贱,遭难莫寻亲。下一步往哪儿去,到常州再说吧。”
逃难的人群中多数是青壮年,也有带着老人、妻子、孩子一家逃难的。路上到处是叫苦声、呼喊声、哭泣声,所见皆悲悲戚戚、凄凄惨惨。
有一人家孩子多,怕走散,大家抓着一根麻绳往前走,父亲背着一床旧棉被,抓住绳头走在前面,后边是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,中间是三个女孩,最小的也就五岁左右,妻子挺着大肚子抓着绳尾殿后,一家人全都衣衫褴褛,面黄肌瘦。
这一家走得慢,春南他们很快超了过去,这家走前头的中年男人个子不大,长着长而尖的下巴,他看别人超过去有些生气,嘟噜了一句:“抢什么?抢死去哪!”人们没有理会他的骂骂咧咧,一家人很快被慌慌张张的夜色吞没。
夜在颤动,云层惶恐地聚集在一起,苍穹下杂乱无章散落的星星,忽明忽暗地闪烁着,不知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。
他们走到卜弋桥,看到路边一团黑影,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老太婆和一个小男孩,围着躺在地上的女人在哭泣,陈长友说:“走得两腿酸了,歇会儿吧,去看看那两个人为什么哭。”
老太婆有七十岁上下年纪,满脸的皱纹和泪水,嘴里的牙齿稀疏,她说,老家是安徽广德,太平军来后,她跟着女儿女婿一家逃难,逃到金坛,女婿发高烧说胡话死了。找了一户有钱人家磕了几十个头,求了一副薄皮棺材,把女婿抬到乱坟岗上挖坑埋了。走到皇塘,女儿也病了,也发高烧也说胡话,走到这儿走不动了,坐了没多会儿眼一闭也死了,扔下我和五岁的孩子,我们怎么办呢?说完嚎啕大哭起来,小男孩也叫着死去的娘大哭不止。
春南看这一老一小真是可怜,心里酸酸的,伸手去包里摸银子,陈长友抓住他的手低声说:“可怜人太多了,帮不过来,我们还不知在外要多长时间,不知要花多少钱呢。”
春南推开他的手,也低声说:“我们年轻,好办一点,给点吧,众人帮一人,多少管点用。”他摸出一锭二两的银子,搁到老太婆手中,老太婆忙趴下磕头,感激地说:“谢谢好人!谢谢好人!”
春南他们年轻走得快,到常州西门时也才下半夜。城门紧闭,逃难的人们,黑压压的一片,都坐在或躺在空地上,等待天亮开城门进城,不时有附近客栈的伙计来人群里拉生意。
春南问:“一间屋多少银子?”他想要一间屋,五个人挤一挤,在屋里要暖和些。
“五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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