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心修葺过的平整大路,足可容八马并行。作为边关城市,只要号角吹起,战鼓擂响,战车便能自此轰隆而远。
而今只行着他一人。
他的步子很慢,甚至是……慎重。他应是非常认真地用双脚丈量了来路,他应该很认真地思考过,下一步应该迈向何方。
可他的眼神是如此疏离,似乎并不关心这个世界。
天边有云,墙上有血,甲胄流转着天光,劲弩上弦,有嘣嘣嘣的声音。
他独自在空荡荡的街上走。
奇怪的是,所有人都看不到他。
包括城中巡逻的队伍,甚至也包括武安城头……那位武勋赫赫的英勇伯。
作为沙场宿将,常年在妖界战斗的实权伯爵……英勇伯鲍珩相当负责。
其秉承了鲍易一贯的掌军风格,七日大训,三日小训,从不缺席。整座武安城的军防种种,都是他亲自布置。
在战争期间尤其不肯懈怠,每日亲巡城防,时刻查漏补缺。
所有被他目光掠及的将士,无不昂首挺胸,展现自己为这场战争所做的准备。
其如猛虎巡山,目光扫过场内城外,在这名长发男子身边掠过,亦浑然无所觉。
可眼神疏冷的男子,却站定了,仰起头来。
金阳之下似有一缕风吹过。
疏冷男子的发带轻轻扬起。
然后波光粼粼,隐有流水之声。
仿佛有一条浊黄色的河流包裹了鲍珩,他却一无所觉。
立于长街的男人,透过这流水,仰看鲍珩。
他看向鲍珩却只看着鲍珩的眼睛。
目光是有重量的。
目光当然也有痕迹。
鲍珩曾经立在城楼眺望的远处,是他的视线……那时候走过的路。
这条路,通往城外那座无名的荒山——
东天师宋淮记得那两人的名字,说要予以纪念,还取了个名字叫“文槐山”,不过神霄战争骤发一时,碑刻还未来得及立上。
那一刻城楼飘扬的旗帜,那一个荒山上登神的瞬间。
浊黄色的河流里,泛起一阵阵细密的涟漪。在时间和空间意义上的一切细节,都被水纹放大,也在这水流之外被注视。
一霎风吹过,旗卷更无痕。
鲍珩还按剑巡城,在城楼上大步地走。他大声呼喝,威武宣扬,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。
独立于长街的男人,只是抿了抿唇。
“我找到你了。”他说。
他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,并不以此为激动的理由。
因为他一直都知道。
这一天早晚会来临。
但还是……太晚了。
武安城外荒山,不够强大的文永,和寂寂无名的穆青槐,竟然恰巧撞破猕知本的神霄之谋。
怀揣着人魔至暗神龛的文永,明明还欠缺积累,竟然恰巧登神,跃于妖界神海之中。
这惊人的巧合迎来了遥远的注视。
“众里寻他”的王长吉,一路找到这里。
当然是解释得过去的,人魔留下的神龛,难免有些诡异,凭借文永不能自控。如东天师宋淮,如当时齐聚战场的那些绝巅,甚至差点被打破计划的猕知本自己,都没有太过注意这件事。
只视作一个突发的意外,命运的偶然。
但王长吉却知道,世上还有一尊被忽略了的神祇。
即便所有人都淡忘,都忽略,他也还会记得。
世界上最了解白骨的人,并不是祂那些幽冥世界里的老朋友。
而是从小就与祂对视,此后人生几十年,一直在寻找祂的那个人。
祂竟忘了。
……
……
超凡意义上的古老星穹,观照诸天万界。
从这个角度来说,诸天万界生灵,仰头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星空。
当然不同世界沐浴的星光有多有少……有孤星独照的如森海源界,也有被彻底锁死,接触不到星空的妖界。
超凡修士们把自己的星光圣楼立在古老星穹,为对应的星辰增添光耀,偶尔也神游星空,探秘无限宇宙。强一些的于星楼述道,光压一时,俨然也是一颗星辰。
当星辰被隔绝,古老星穹是一片未知的暗影,诸国星占高手只能谨慎地用自己的方式探索。
而这真相昭明与人族正面应对之间的距离,就是诸天联军对星占者的猎杀时间。
在星占诞生以来的绝大部分时间里,人族的占星修士都在星穹占据绝对优势。
这也意味着,他们是星穹中闪耀的那一个。
因此也得到更多注视,更容易成为目标。
阮泅就是这么死的。
处处被针对,处处被限制。骄命是以对位压制的姿态出手。
灵冥皇主无支恙拿到七彩斑斓的心念圆球时,正驾驭着监天台在星穹飞撤。
此刻监天台里安置了两支军队,分别是渊吉的三叉神锋,和神魔君的九貔魔军。
素称悍勇的三叉神锋,此刻士气跌落到谷底,放眼过去,一片沮丧的脸。也就是凭着往日操训的本能,还维持着基本的阵型。
倒是九貔魔军……整体仍是肃杀冷酷,随时可以拉出去进行下一场战争。
此战联军痛失三位绝巅,被完整歼灭了一支强军,曾经呼啸沧海的神溟飞骑,只剩尚还留在天禧海域的几支小队。
举目望之,即便尊为皇主,高上绝巅,仍难掩眸中哀色。
他自己麾下的的冥河水师,在旗孝谦的统御下,正驰骋于“西极福海”。但纵使刚刚还带着兵,也无法挽救刚才那场战争。
“鲍玄镜……”
无支恙啃噬着这个名字。
“把齐国朔方伯是白骨邪神降世身的消息放出去吧。”
他平静地交托着报复的手段,但心中明白这样做已经失去意义。
鲍玄镜已经用这场人族的大胜,交出了他的投名状。此战之后,必然一飞冲天,得到齐国的重点栽培。
只要齐国愿意为其遮掩,哪怕他们能够召出鲍玄镜降世的过程,放进留影石里让人看,也改变不了什么。
“至于这亿万份的心念……”
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圆球。曾经交锋过的对手,现在以孱弱但复杂的形式存在,给他留下了最后一道考题。
无支恙随手将其丢进虚空。任流光飞散,星星点点。
“没什么好分析的了。骄命既然失手放走了阮泅的信,无论他送走的是什么,都应该当做星穹情报已经被人族探知处理。”
“我们无法尽知他的隐喻和默契,不可以过于乐观。”
“告诉狩星者。还没有找到合适机会的,就不要出手了。保留手段,等待下一场变化。”
无支恙光头上的诡异花纹,仍在扭曲、攀爬,这过程十分缓慢,但也即将汇聚颅顶,铺满整个脑袋。
想了想,他又下令:“整军!尽快调整状态,做好战争准备。”
“古老星穹大战在即,敌方目光必被牵引……我们该去问候应江鸿了。”
就在这时,他警觉抬头,透过巨大骨球堡垒的舷窗,看到一圈又一圈的时空涟漪,扰乱了虚空黯沉的秩序。在那漩涡般的波纹中心,一只拳头越来越近。
“敌袭!!!”
无支恙的光头一时爬满幽光,他在沧海创造属于海族的地府世界,为那些无处可归的海灵,建立灵冥海域。
其所缔结的“灵冥之力”,合星占与幽冥为一体,拥有超乎想象的力量。
此刻扩张于监天台外,结成一只幽光流转的巨掌,直迎那兀至的拳头。
他更当场以心念启动了监天台的终极战争姿态,在咔咔的声响中,使这座以观测为主的战争造物,化作一尊高巨的披甲海将,屹立在宇宙虚空。
而后被一拳压下!
指虎覆军杀将,来者大齐军神。
凡阙天境的那场战争还没有结束,他竟然追到了这里来!
所谓灵冥巨掌,如被强弩贯穿的缟素。转化战争姿态的监天海将,也在拳头下哀鸣。
三个巨大的海洋漩涡,出现在监天海将身侧。
此身遽投其间,开启了新一轮的宇宙逃亡。
自身状态完整,手中两支大军,还驾驭着监天台……无支恙并不畏惧同姜梦熊交手,但是追兵难道只有一路?
宇宙渺渺,拳套指虎的姜梦熊,身上兵煞凝练,如一滴滴铁汁浇落,在虚空灼出暗红色的痕。
只瞧了那几个漩涡一眼,便遽而抬身,拳破时空。
他欲往古老星穹,但不先往星穹去,而是先以“勇追穷寇、斩尽杀绝”的姿态,追击驾驭监天台的灵冥皇主……再从容奔赴。
去古老星穹的路并不难走,如姜梦熊这般的存在,他的星楼也差不多是宇宙星辰。
难的是先前未知的黑暗状态——总不能以身试伏,用生死探索虚实。
阮泅的情报传出来了,人族的反攻也就开始了。
名为覆军的那一只指虎,生生地碾碎了时空,姜梦熊像是撞破一面黏连的碎瓷墙,横渡过茫茫宇宙,就这样出现在超凡意义的古老星穹中,拳碎重重阻截,直至撞到了一面黄铜色泽的高墙。
发出了一声悠远的响。
好似敲钟般。
果是乞活如是钵!
此是一方明黄璨然的虚空世界,天地诸方都以黄铜为尽头。
上无穷,下无穷,唯有以打破极限的力量,轰击乞活如是钵的本体,才能触碰边界。
数之不尽的星辰,正在这片虚空静悬。
星光辉耀,令此世璨若流金。
而在虚空无限高处,正有六颗星辰高举,跃于群星之上。
以星辰为底座,已然拔起六尊巍峨的星君虚像,岿然如天柱一般。
从这个角度来看,倒看不出朽星衰意。反倒是浩瀚磅礴,雄姿万丈,有盖压群星的风采。
星君星辰一体,的确金碧辉煌。
姜梦熊没什么表情地抬眼——
在六尊星君更高处,璀璨星云所托举,果然有一尊身披星空冕服的身影。
曾经惶惶如丧家犬的长生君,此刻高举帝座,凌驾群星,正以无上的姿态,向无限高处飞升。
煌煌烈烈,群星来朝。
古往今来星海第一尊,南斗殿世世代代从未真正履足的高度!
“当初在南夏战场,算你跑得快。”
姜梦熊说着便往那处走:“今日不会再跑吧……长生君?”
“施主请留步。”
洪声荡于寰宇,佛号似彻星穹。
有一个面容苍老,有几分枯瘦的和尚,披挂着缀满补丁的袈裟,走在六尊星君之下。
他的站位如此之低,可气息无边无际,给人的感觉,比至高处正在跃升无上的那位至尊星帝……还要更高大!
“贫僧古难山……无染卧山。”
他很有礼貌,眼睛略显浑浊,而声音谦卑:“请施主论禅。”
“论什么禅?”
虚空之中,飘来清云一朵。
云上立着纤眉亮眼的俊秀道人。
他瞧来实在是年轻,却正正好地飘在古难山执教圣者面前,轻描淡写地一抬手,地分五行,天分阴阳,虚空造物,无端长出一座青山。
山上有石,刻字两行,曰“太上弥罗,妙有玄真”。
他招了招手,便将身形还有些佝偻的和尚,召到山上来。笑着说:“老和尚……禅也是道。”
无染卧山并不反抗,落在山上与他相对,只道了声……“善哉!”
姜梦熊继续往上走。
面前又有一尊黑色的巨佛,盘坐虚空,普照寰宇。
群星绕此巨佛,光影虚实不定。
巨佛的眼眸像是两座正在毁灭中的世界,在末世的哀意里,慈悲的禅念仍然荡漾不休。
“公欲渡河?”
他的声音似千万个声音重迭,反反复复地回响:“黑莲寺渡世弥因——今日为君摆渡。”
但声还未落,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眸,就都静止。
黑色的巨大佛身,不知如何,印入一张画卷中。
画卷中还有一位风姿绝世的女子,虽着缁衣,容色倾城。
她也略略地垂着眼睛:“和尚若是慈悲,便先度化了贫尼罢!这苦海无边,我已不能忍受。”
缘空师太未展颜,已卷黑莲入画中。
临淄方面的反应,和姜梦熊同时抵达!
对于这一切,长生君只是静默地垂视。
他在六尊星君全心全意地托举下,第一次真正感受到“无上”的神韵。
多少年梦中不见,许多回生死苦寻!
曾经遥不可及的强者,他现在也不过是掠过一眼,漫不经心。
满心满眼,不过二字——
“永恒”。
正在此时,正应此心。
有一个声音响起来,带着几分轻视,几分讥诮——
“要是玩够了……就下来吧?”
说话的人,是一尊贵不可言的大和尚。手上盘着念珠,头上烫着戒疤,眼中还带着笑,一片慈祥表情,但怎么看怎么让人想跪下。
他笑着说:“在贫僧面前登基成帝,好像不够礼貌。”
须弥山永恒禅师!
曾经的南极长生帝君,被他削去帝号,变成了长生君。
曾经的南斗殿殿主,被他扫灭南斗殿,沦为了孤家寡人。
陨仙林中,正是在他面前,长生君摇尾乞怜,为王前驱,勇斗无名者!
茫茫虚空群星动。
那群星之上的至尊存在,第一次有所动容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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