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婶家穷,只有一间低矮的泥坯房。门虚掩着,屋里的情形更是触目惊心。炕桌上还摆着没刷的碗筷,半碗冰凉的高粱米粥凝固在碗底。地上,靠近门口的地方,散落着更大一些的纸人碎片——一只用墨笔画得歪歪扭扭、线条僵硬的手臂,还有半张惨白的、画着诡异笑容的脸!那笑容的弧度,与三个月前我在王老太院子里看到的,几乎一模一样!
恐惧终于彻底撕碎了人们强装的镇定。村里炸开了锅,哭声、咒骂声、绝望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。有人说这是山里的精怪下山抓人,有人说是冲撞了哪路孤魂野鬼,但更多的人,眼神躲闪着,嘴里含糊地念叨着“纸人”、“王老太”……那三个字像毒蛇的信子,在每个人心头舔舐。
不能再这样下去了!
我缩在自家冰冷的炕角,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,那风声里仿佛夹杂着无数凄厉的呜咽。铁柱、赵瘸子、刘婶母子……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闪过,最后都定格在满地的碎纸片上。下一个会是谁?是我吗?是隔壁的李二狗?还是……娘?
一股混杂着愤怒和绝望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。与其这样坐以待毙,被无声的恐惧一点点啃噬殆尽,不如……
我死死咬住后槽牙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。王老太!必须弄清楚!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,是万丈深渊!
主意已定,心反而诡异地沉静下来,像一块沉入冰湖的石头。我悄悄下了炕,从柜子最底下翻出那把我爹留下的、刀口已经崩了刃的老柴刀。冰冷的铁锈味和木柄上残留的汗渍味混在一起,给了我一丝微不足道的、近乎虚幻的勇气。
我没点灯,摸黑走到窗边,扒开一条细缝。惨淡的月光下,整个村子死寂一片,像一座巨大的坟场。只有村东头,王老太家那低矮破败的土房方向,似乎透着一丝极其微弱、极其诡异的昏黄光晕,如同坟地里飘荡的磷火。
就是那里!
我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的冰冷空气,猛地推开屋门,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,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。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,但我感觉不到冷,所有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致,死死盯着前方黑暗中那点微弱的光源,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。
王老太那低矮破败的土坯房,孤零零地杵在村子的最东头,像一块被遗忘的、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墓碑。我贴着冰冷的、长满枯草的土墙根,像只壁虎一样挪动,心脏在肋骨后面撞得生疼。鼻尖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味——陈年的霉味、泥土的腥气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、甜得发腻的浆糊味儿。
院子里静得可怕。没有虫鸣,没有风声,连我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。那点昏黄的光,是从屋后某个地方渗出来的,不是窗户,倒像是……地底下?
我绕过散发着酸腐气息的猪圈(那里早已空空如也),踩着松软的、仿佛新翻动过的泥土,终于摸到了屋后。紧挨着后墙根,有一个几乎被荒草完全掩盖的、斜向下开的破旧木门。那门板黑黢黢的,满是虫蛀的孔洞。昏黄的光,正是从门板下方那道歪歪扭扭的缝隙里顽强地透出来的。
一股更浓烈、更刺鼻的浆糊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纸张和……隐隐的、类似铁锈般的腥甜气味,从门缝里汹涌地钻出来,直冲鼻腔,熏得我一阵头晕目眩。
就是这里!我喉咙发紧,手心全是冷汗,那把破柴刀的木质刀柄被攥得滚烫。侧耳贴在冰冷的门板上,里面死寂一片。没有脚步声,没有人声,只有一种极其细微、极其黏腻的“吧嗒……吧嗒……”声,像是什么粘稠的液体在缓慢滴落,又像是湿透的纸张被轻轻拨弄。
不能再等了!
我屏住呼吸,用尽全身的力气,将那扇沉重腐朽的木门,沿着门轴,极其缓慢地推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挤入的缝隙。门轴发出“嘎吱——”一声干涩悠长的呻吟,在这死寂的地底显得格外刺耳,惊得我头皮瞬间炸开!
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混合着阴冷潮湿的土腥气,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,狠狠撞进我的肺里。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,侧身挤了进去。
眼前是一条向下延伸的、狭窄陡峭的土阶。台阶湿滑,布满青苔。墙壁是裸露的、渗着水珠的黄土。那点昏黄的油灯光源,就在这地道尽头摇曳着,投下晃动不定、扭曲拉长的巨大阴影。
“吧嗒……吧嗒……”
那黏腻的声音更清晰了,就在光亮的源头。
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下挪,每一步都踩在湿滑冰冷的泥地上,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。地道尽头豁然开阔,是一个挖得方方正正的土窖。窖顶很低,压迫感十足。一盏小小的豆油灯搁在角落一个歪倒的破瓦罐上,灯焰只有黄豆大小,虚弱地跳跃着,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昏暗、摇曳、鬼气森森的光影里。
昏黄的光晕下,一个佝偻的背影正背对着我,俯身在土窖中央。
是王老太!
她穿着一件沾满污渍、看不出原色的旧棉袄。她枯瘦的胳膊正有节奏地上下动作着,手里拿着一把沾满了灰白色浆糊的、掉了毛的旧刷子,正专注地、一下下地往地上一个巨大的人形物件上涂抹着!
那物件……
我的瞳孔骤然缩紧,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!
那根本不是什么物件!那是一个人!一个被剥得只剩贴身单衣、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的男人!他的手脚被粗糙的麻绳死死捆缚着,嘴里塞着一团破布,只能发出“呜呜”的绝望闷哼。他的眼睛瞪得极大,瞳孔里映着那点微弱的油灯光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、濒死的恐惧!
王老太正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和专注,将一张张裁剪好的、灰白色的毛头纸,蘸着旁边木桶里粘稠的浆糊,一层一层,像裹尸布一样,往那男人还在微弱起伏的躯体上糊去!已经裹好了大半身,只剩胸腹和小腿还露着惨白的皮肤。那灰白的纸壳紧紧贴合在皮肉上,随着男人恐惧的喘息而微微起伏,呈现出一种非人的、僵硬诡异的轮廓。浆糊滴落在地上的声音,就是那催命的“吧嗒……吧嗒……”
油灯昏黄的光,将王老太佝偻的影子巨大地投射在身后潮湿的土墙上,那影子随着她涂刷的动作而晃动,像一个正在举行某种邪恶仪式的巨大鬼魅。
墙角堆着几卷同样的灰白毛头纸,像等待使用的裹尸布。更深处,在光线几乎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,影影绰绰地,似乎还立着几个……已经糊好的、惨白僵硬的“人”形轮廓!它们无声地矗立在黑暗中,如同沉默的、等待苏醒的傀儡。
胃里翻江倒海,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只蚂蚁瞬间爬满了我的脊椎,啃噬着我的骨髓。我想尖叫,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,发不出半点声音。我想转身逃跑,双腿却像被钉死在了这湿滑冰冷的泥地上,沉重得不听使唤。那把破柴刀在我手中剧烈地颤抖着,几乎要脱手掉落。
就在这时——
那俯身涂抹的王老太,动作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住了。
土窖里只剩下那男人濒死的、被堵住的呜咽声,和浆糊滴落的“吧嗒”声。
她并没有回头。
只是那枯槁的、沾着几点灰白浆糊的脖颈,极其缓慢地、如同生了锈的机器般,朝着我藏身的黑暗阴影处,微微侧转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昏黄的豆油灯苗猛地跳动了一下,将墙上她那巨大扭曲的影子拉扯得更加狰狞可怖。
一个沙哑、干涩、仿佛被砂纸磨过无数遍的声音,带着一种令人血液结冰的平静和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、令人作呕的熟稔,幽幽地在这死寂的地窖里响起,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,狠狠凿进我的耳膜:
“你……来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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