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秀十七岁出嫁,嫁给南边八里的太平庄沃家老二沃士良。沃士良和哥哥沃士佳,从小跟父亲学手艺,会木活字雕刻印刷,常揽些印家谱印年画的活计。
兄弟俩干活行,脸皮薄讨债不行,好多活干完了工钱要不回来,家里的生计主要靠四十亩田的田租收入。
安秀家西边是苏哑巴家,他家是沃家的佃户。矮矮瘦瘦的苏哑巴家西边是贡汉光家,贡家也有两个儿子,老大叫贡怀仁,老二叫贡怀义。贡家原先也干印刷,因为质量不及沃家,又不肯欠账,生意渐少,便改行做雕刻,专为富人家雕梁画栋、雕窗雕床。
雕刻的竞争大于印刷,利润也薄,贡家也主要靠田地出租过日子。贡家被迫退出印刷业,滋生了对沃家的仇恨,沃家每有好事,贡家便难受;每有倒霉的事,便幸灾乐祸,要高兴好一阵子。
贡汉光是秃头,身体肥胖,留着灰白胡子。他绰号老抠,他家田地二百亩,是村里首富,但抠门得很,粮食宁可霉烂了当肥料,不借穷人一斤粮,不给乞丐一口粥。
他个子大心眼小,把沃家当竞争对手,凡事要压沃家一头,超过了兴高采烈,比不上就如丧考妣。
沃士良娶安秀前一个月,贡怀义刚娶了夏芳,夏芳人长得漂亮,娘家富陪嫁多,贡汉光很高兴。
到沃士良成亲那天,他站在老榆树下,手捻着灰白胡子,在心里悄悄数安秀的陪嫁,数到后来生气了,脸色不好看了,安秀的陪嫁多了两个大樟木箱。他问大儿媳数的嫁妆箱子数,邱英数的数,也是多两个。中午吃饭时,贡汉光闷闷不乐、面色阴沉、绷着脸一言不发,一家人也都不吭声。
吃完饭,贡汉光吩咐大儿媳邱英:“你去看看沃家的新娘子,看看人长得怎么样。”
邱英去看了回来说:“新娘子是个一般人,长得不好看,也不难看,胖乎乎粉团团的脸,皮肤细腻如白蜡一般。”
“说说有什么毛病。”贡汉光关心新娘子有什么缺点。
“也没什么大毛病,就是骨架子大,胸大,脚大,脸蛋大,单眼皮,没有咱们家夏芳的双眼皮好看。”
爱嫉妒的贡汉光脸色好看了一点,他笑了笑说:“还说没大毛病,脚大就是大毛病,单眼皮倒是其次。”
“现在是民国了,不时兴小脚,时兴大脚了。”大儿子贡怀仁说。
“袁世凯不是又当皇帝了吗?民国了几天呐?虽说袁世凯现在下了台,过两年再出了方世凯、张世凯呢,谁不想坐龙庭?”
贡汉光因为安秀是大脚,心情一下子变得愉悦,晚上喝了几杯酒,唱起了小曲,破天荒地走到河边赏月。
月亮刚升起来,银色的光复盖在河面上,细小的的涟漪滚过月亮的映影,匆匆忙忙往下游流淌。
他抬头向沃家的砖瓦房看去,觉得是那么丑陋难看,他想象着里面的女人,一个个都是脏兮兮的有毛病的歪瓜裂枣:脸不好看,屁股不好看,脚不好看,说话声音难听,像癞蛤蟆叫,想到这些,他开心地笑了,晚上睡了个好觉。
贡汉光高兴的时间不长,便开始不快乐了。夏芳除了漂亮,别无所长,毛病还不少。她生性懒惰,脾气乖僻,好与人争吵,好哭好骂人。她喜欢抓住别人说话的毛病,进行讽刺挖苦。比如别人说的事,她听到过,她便轻蔑地说,“拾人牙慧,我早知道了。”假如她没听说过,她便讥讽说,“道听途说,瞎传话头!”她事事要占先,占不到先就哭,上码头别人不让她,她哭;誰在她面前扔个死老鼠,她哭;婆婆说她一句,她哭;老公夸别的女人好,她也哭。
有一次,丈夫说安秀割麦子快,比有的男人快。夏芳听见了,立即嚎啕大哭,哭了一阵,又破口大骂丈夫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,哭声骂声全村都听见。
时间一长,贡家上下都觉得夏芳哪方面都不如安秀,村上人家称赞安秀的多,对夏芳都是撇嘴鄙视,这让夏芳气不打一处来,三天两头不是大哭,就是大吵大骂。
安秀端正秀美,孝敬公婆,手脚勤快,性格也好,在她高洁的心里,没有殷勤献媚或矫揉造作的俗气,她为人随和客气,见到年长的,都按着孩子的辈分热情打招呼;看到挑担的,赶快站到一边让路;见到小孩子摔倒了,过去扶起哄哄,有饼子糖果给上一个;对来家里的人都当客人一样招待。
夏芳则谁也不理,看到挑担的不让,如果是碰到挑粪的,她还要捂住鼻子,朝地上吐口唾沫,说,“挑粪也不看时候,不知道香臭啊。”小孩子在她家门前打闹,她便出门骂,“烦死了,到别的地方死去!”
安秀品德好还能干,遇事有办法,沃家收不回来的债,不到三个月,安秀全要回来了。实在穷的人家,她减免一些,经济富裕能还债的,她便讲道理。有的人家讲道理不行,故意赖账,她便在人家同吃同住同干活,什么时候给钱,什么时候走。这种情况不多,住两三天,人家也就不好意思,便拿银子还了账。
1914年,江南地区旱魃为虐,大部分农作物干枯无收,年底便有不少人家断粮,有文记载:“民国三年天大旱,由春至夏没有降雨,春歉收,秧未能遍插;但见烈日煽空,云霓徒望,狂风扫地昼夜不停,稻稼低处无成,高处豆苗亦稿。山川涤涤,赤地无余,众庶劳之,生机何在?无禾,大户小家一体同嗟艰食。”
灾害严重,饿死的人与日俱增,想活命外出乞讨的与日俱增。富裕且慈善的人家便舍粥济民,沃家在门前大槐树下,支了一口大锅,每天烧一锅粥,供应乞讨的灾民。锅旁放一张小桌,桌旁放四张板凳,桌上放一碗咸菜,灾民可以坐下就咸菜吃粥,吃饱再走。
这天上午十点,天阴沉沉的,风不大,槐树叶轻轻发抖,树上有只饥饿的乌鸦,有气无力地哀鸣了几声飞走了,树下的一锅粥已经煮好,冒着热气,散发着诱人的香气。
安秀用长勺在锅里顺时针慢慢搅动着,让上下干稀均匀,随后她把勺子拿起,搁在桌上绿色的瓷盆里,用绣有沃记两字的白毛巾擦擦汗,放下毛巾进屋,帮嫂子戚玉琴去做自家的饭菜。
嫂子掌勺,她烧火,烧了一个豆腐,炒了一个青菜,还夹了一碟咸菜,这是全家中午的饭菜。
她从灶间出来,到门外下风口处,拍拍自己身上的草屑灰尘。一抬头,看见夏芳慌慌张张从苏哑巴家门前走过,进到自家屋里去了,进大门时还朝这边瞥了一眼,手上好像拿着什么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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