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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此处作者删去1852个字)
无尽黑暗中,似有一只手抚过我的脸,是谁在唤我:“小千,小千……”缓慢而又坚定的声音将我从深渊一点一点拉回。
我拚上全身气力,只能动弹一根小手指,而左边脸颊一条丝丝跳痛越来越清晰,我却发不出声,也睁不开眼。
“小千,是我,我来了。”温热的是什么?像是嘴唇印在我的额头,又轻轻擦下,贴住我眼盖。
我手指动了几动,一只手伸过来握住我,我的嗓子火烧火燎,要咳却咳不动,逸出微弱口申口今:“谁?”
“是我,千儿,我在这里。”
比叹息更长久,我终于张开眼睛,视线仍然模糊,聚焦了半日,才辨出四阿哥的脸。
我想问他怎么来了,他似看出我想法,抢先道:“这里是澄光室,我已来了三日,总算守到你醒,来,喝点水……”
四阿哥半扶起我,喂了两口甜水给我,我眼角余光看到帘外朦胧跪了数条人影,只听他偏首和那些人对话了几句,昏昏的听不清,只是倦。
“当晚刺客已查明是无间门的余党,都处置了。十四阿哥和你受了伤,外面是皇阿玛派来的御医,有我在这看着,你的伤必不碍事,好生歇着,我就坐你旁边,不走开。”四阿哥握着我的手,放我躺回枕上,帮我掖好头发,我看到他指间滑散的发绺黑光可鉴,便放心合眼睡去。
从第一次醒来之后约摸半月光景,我一直卧病榻上,不停的发热、虚弱、再发热,若非身边有那一个人在,好几次都是闭起眼睛便不想再睁开。我醒醒睡睡,无论什么时候,只要开口叫“四阿哥”,总有人应。我心内不解为何他似乎时时刻刻都陪在我身边,但是我不问,他也从来不说。
而我记得自己右肩有伤,不过醒来后看视并无发现,运转亦是自如,虽觉古怪,这层意思终不对人提。要说全然无恙,也不尽然:脸颊上包着药,一日三换。不仅饮食有禁,就连说话也是不便,为着动口难免牵扯到伤势的缘故。
这日我精神略好,能自己半坐起身,四阿哥正站在一旁看御医帮我换药,如意洲忽来人传唤,他坚持等我这边工作完成,又不厌其烦的将老话交待了一遍,才跟着内侍太监去了。
我复睡了一程,脸伤痒麻难受,一时醒来,四阿哥还未回转,因梦中抓开了伤口包布,就撑着下床,扶墙找了一圈,不见镜子,想起床后有水盆架子,绕过去死命推开窗,喘着气临水一照,只见水中人左眼下至嘴角斜有一条长长疤痕,几乎跨过半边脸。
至此已惊动屋里屋外一干人等,劝我不听,拉我又不敢,及见我将水盆狠狠一把推翻,连留守御医在内的所有人都跪下磕首:“奴才服侍不周,奴才该死!请玉格格息怒!”
我抠紧窗框,勉强站住身子,眼前一阵一阵发黑、犯恶心。
敏敏打的鞭伤是真的,那么梦里的那些也都是真的?白狼假扮的敏敏,围攻太子的刺客,变成银发的我,还有那些血腥手段,那些话……小青、相公……最后的枪声、龙啸、金黄色眼瞳……
如果那些是真,不是我撞见妖怪就是我是妖怪,而当时在场那样多人,消息无可能封锁,我又怎么会回到澄光室安静养伤?还有四阿哥亲自日夜看护?
令我不解的事情发生太多,缠绕成结,理不清,剪还乱,除非一刀劈开我的脑壳才能不去想答案,令我深感苦痛,而忽然之间,一种非笛非箫的乐声细细流入我耳中,似女子迷离抽泣,恸人心弦,又似清风过江,欲觅归处,却忘来路,不知不觉,我的精神也被这乐声吸引过去,可是再听,换作男声低唱,歌词缭绕,听不准词,听个音儿:“……gulsabagulsaba,yalguzkaldingdalada,aysizkaldibuahxamlar,atrapjimjithmmiskin,baxlimahtauquxka,yurattikixuizlar……”
唱段重复来又重复去,惆怅中带着莫名超然意味,很容易叫人听得沉醉,跪倒在地的众人仿佛也忘了磕头,全体垂首不语。
我缓缓转身面对窗外,外面晴天朗云,院中疏树丽花,一名年轻人站在我看得清他的地方,闪动的水光和树缝里泻下的阳光在他身上交织出光影。
年轻人望着我,神情澄明恬淡:“这首歌大意是唱‘当红色的衣衫飞过眼前,旋律在我心中响起。一个大漠中孤独的声音,一个可以让爱人付出一切的女人。她美得令人窒息,因为她终将死去,化为一片红色的飞沙……飞翔的红巾,独自在荒野,这些夜晚没有月亮,一片黑暗,周围是那么清静,感到更加忧伤,慢慢的开始消失了,心中的痕迹不再清晰’。蒙古敏敏莸穆其格格被妖人白狼幻术附身,行刺太子,并欲置玉格格于死地,最后关头遭十三阿哥火枪轰杀,一体伏诛,停尸十日,留验度化,今日寅时一刻送返蒙古下葬。我夜晚在城外听到有人为敏敏格格唱歌送行,觉得很是好听,未知玉格格听来如何?”
我记起他的名字:“陈昱。”
陈昱躬身为礼:“玉格格好记性。”
他的话不是不卑不亢,而是又卑又亢,行卑言亢,就像他用那样神情说着敏敏格格的死,本是冲突,由他做来,却出奇融合。
我不愿回想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情形,事实上,我现在不想出门,也不想见任何人,更不答话,只出手关窗,但陈昱身形一动,就到了窗下,我知道他在看我的脸,但看到就看到了,我无谓回避,只是奇怪为何他可以在澄光室范围内自由行动,四阿哥留在这的侍卫都是死人么?一定要我叫人才可以有动作?
陈昱温文尔雅道:“世间女子无不爱惜容貌逾于生命,可是玉格格的骄傲,从来就不在容貌,对么?”
我闻言一愣,陈昱双手奉上一封信:“此信请玉格格亲启。”
我一眼认出信笺折口康熙朱笔字迹,又看到陈昱右手虎口处一枚刺青符号,心中接连剧震,脱口而出:“你是‘新满洲’的人?”
自康熙二十一年起,原本住在盛京和朝鲜交界地区的土著人从宁古塔内迁,成为清朝的直属臣民,因该族骁勇善战,武技过人,被编制为御前侍卫中的特种部队,接受一流装备和训练,直接听命于康熙,据说经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特训,每个人都具有百人斩的可怕实力,而近十年开始选拔满蒙汉三族符合条件的的新血入队,称为“新满洲”,去年张明德阴谋暗杀皇太子一案就曾牵涉“得新满洲一半,方可行事”之语,矛头直指康熙,该案曝光后,康熙不仅以雷霆严酷手段处理了涉案人员,更极速秘密清理新满洲系统,我成日跟随的不是皇帝就是阿哥,对新满洲略知一二,却绝没料到陈昱的身份居然跟此有关,惊讶已极。
陈昱泰然自若道:“从交给玉格格这封信开始,在下就已经和新满洲无涉。”他顿了一顿,表示接下来的话很重要,“因为持有这封信,我才能在这里站着和玉格格说话。这封信里是我和玉格格的关系的证明。玉格格可以在离开避暑山庄之前的任何时间看完信。然后——”
“陈昱,你给本王住口!”一声断喝由远及近插进来,刚刚骑马赶回的四阿哥在院中翻身下鞍,两个箭步冲到窗下,劈手夺走我还没接下的信,看也不看,撕成粉碎,扬手摔落,向陈昱怒目而视,“大胆……你以为你是……本王就动不了你么?”
四阿哥身上散发的气势固然慑人,无奈“大胆”两字没接着骂下去,“你是……”的后文也还没说出来,陈昱就同时接上:“小千表妹,我就是你的表哥呀,你跟我回南方老家吧——啊——”
最后叫的一声,是陈昱看到四阿哥拔剑后立即转身逃跑,因为话说得太多,被四阿哥趁着发掌补力,痛打一记的痛叫声,不过他也借着这一掌之力推动身法逃得更远。
四阿哥大有上马追杀陈昱之意,却被我一语留住:“白家……还有亲戚吗?”
呵,多久以前,四阿哥对我说过“若我敢自裁,他必把白家和年家抄光九族!”,我记得我问过他同样的话,但是我不记得他有没有给我答案,而现在,我看着他转过身,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一句话:“不是白家,是陈家,陈昱是婉霜亲姐姐的独子。”
“咦,”四阿哥刚刚想起,“你怎么下床来了?”
他把脑袋往窗里一探,看见被我打翻的水盆架子,立时明了,指住跪地一干服侍人等发作道:“你们是——”那干人不分男男女女早将头碰得山响,颇有将地板敲出洞来好学土行孙土遁的冲动,差不多连四阿哥的声音也盖下去。
我伸指一推四阿哥肩膀,左手一撑,跳上窗台:“喂,接住我啊!”
然而话未说完,我眼前一黑,险险栽倒,四阿哥应变奇速地出手把我抱下窗,倒好像是我主动跳进他臂弯。
我双手一圈四阿哥脖颈,他同我面面相对,皱眉道:“外头风大,伤口着了风可就难好,还这么乱蹦,你怎么又发小孩脾气?”
我不说话,只管看他。
他停了一停,冷着脸抱我进屋,所过之处,众人如无声潮水退开,又在他身后合拢。
极短的工夫,床榻已有人重新熏香铺设,四阿哥亲自扶我倚坐榻上,命御医给我的脸伤重新上药,御医噤声上前,却在四阿哥注视下一路取药一路手抖,枉费我侧脸相待,御医始终抬不起稳稳的手给我做清洗敷药,四阿哥胸口忽然一个重重起伏,御医得了软骨病般一顺溜瘫下地,真正面如黑土,身如败絮。
四阿哥比个手势,两名高个子内侍太监从地上爬起身,半拖半架的把御医带出去,稍显凌乱的脚步声走出很远还是清晰。
两名御医已去其一,剩下一名御医在四阿哥寒目下一点点抬起头来,他那张脸流露出的情绪与其说是兔死狐悲,不如用“我欲自宫”四字形容来得恰当。
我实在看不入眼,也忍受不了屋内压抑的气氛,因轻轻按了四阿哥的手:“叫他们退下罢。我倦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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