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柳村里,那个面黄肌瘦的汉子,是如何用一双盛满绝望与疯狂的眼睛,将那碗草木灰兑着浑水的“神药”,强行灌进病入膏肓的老父口中。
村口,那几个衣不蔽体的孩童,是如何为了争抢一只瘦得只剩骨架的野狗而撕咬扭打,如同几只饥饿的幼兽,眼中闪烁着对肉食最原始的渴望。
茅草屋里,那对年轻的夫妻,是如何将屋里唯一那点能下肚的糊粥热好,小心翼翼地留给两个素不相识的过客,自己则背上空空如也的行囊,去寻那渺茫的活计。
还有城楼之上,那个面容刚毅的守城将军,是如何拔出长剑,发出一声“与此关共存亡”的悲壮怒吼,将三千老弱残兵的血性与胆气,彻底点燃。
生死、离别、苦难、新生。
这些曾经在书本上读到时,不过是些平平无奇、甚至有些枯燥的冰冷词语,在这一刻,尽数化作了一幅幅鲜血淋漓、真实得令人窒息的画卷。那画卷上的每一笔,都带着温度,带着声音,带着气味,在他的眼前、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冲刷,反复灼烧。
原来,活着,是这样一回事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,如同永夜之中划过的一道惊雷闪电,瞬间撕裂了少年心中所有的混沌与迷惘,照亮了那片被恐惧与不解笼罩的幽深识海。妟回福至心灵,脑海深处,那本一直被当做寻常游记的《昙花》古册中,一句曾无意间瞥见、却从未深思的随笔,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,清晰得仿佛是有人正在耳边低语。
“米粒之光,亦可有皓月之辉……”
妟回的嘴唇微微翕动,将这一句似乎与眼前情景毫不相干的话,轻轻地、却又无比清晰地念了出来。
那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属于孩童的、尚未脱去的稚嫩,却在这片由杀伐声与痛苦嘶喊声交织而成的嘈杂背景音中,透着一种奇异的、足以安定人心的力量。仿佛一颗投入狂暴湖面 的石子,激荡起层层微小的涟漪。
话音落下的瞬间,少年怀中那本一直平平无奇、甚至边角都已磨损的《昙花》古册,骤然绽放出一圈柔和的、宛如三秋桂子之夜清冷月华般的皎洁白光。
古册的书页,在无人翻动的情形下,无风自动,发出“哗啦啦”的清脆声响。
像是一声悠长的、跨越了万古光阴的叹息,又像是在吟唱着一首无人能懂、却能让万物为之静默的古老歌谣。
一圈又一圈的光晕,以少年为中心,如同水面的涟漪般,缓缓向四周扩散开来,形成了一片小小的、不受外界风雪与杀伐侵扰的安宁之地。
老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那一口气息悠长而绵延,仿佛吐尽了自沉睡中醒来后所有的疲惫,吐尽了对这方天地人世的万千感慨,更吐尽了那一场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等待。
张夫子抬起手,习惯性地在下颌处轻轻抚过,仿佛那里依旧有三千青丝长髯,动作从容而优雅,带着一种属于上古圣贤的独特韵律。
“终究是……没白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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