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有让南疆万民真正感受到朝廷之仁德,分享到太平之红利,方能根除祸乱之源,使南疆永固!”
秦烈的话语,如同拨云见日,为治理南疆描绘出一条清晰的路径。既有刚猛的“破”,更有柔韧绵长的“立”!
将军事、政治、经济、文教手段熔于一炉,思路之开阔,谋划之深远,令陈松年这位大儒都为之动容!
庭院内,梅香茶韵之中,一片寂静。只有秦烈清朗的声音余韵未绝。
陈松年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的侯爷,良久,才长长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将这满院的清气与秦烈话语中的灼见一同吸入肺腑。
他缓缓放下一直端在手中的茶杯,杯底与石桌相触,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。
“好!好一个‘治标’更需‘治本’!好一个‘治心’、‘治生’!”
陈松年抚掌长叹,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和激赏,清癯的脸上泛起一层红光,“侯爷胸中丘壑,经纬之才!
老朽今日,方知何为‘国士’!南疆之策,切中时弊,深谋远虑!若朝廷能依此而行,何愁南疆不靖?何愁边民不宁?”
他霍然起身,对着秦烈,竟郑重地拱手一揖:“侯爷一席话,如醍醐灌顶!老朽代南疆受苦黎庶,谢过侯爷高义良策!”
这一揖,发自肺腑,是对秦烈才能与担当的最高认可!这份认可,比之当年赠玉时,更加厚重。
秦烈连忙起身避让:“先生言重!晚辈不过纸上谈兵,空发议论。具体施行,千头万绪,艰难险阻,非一日之功,更需朝廷上下同心,方有可为。”
“侯爷过谦了!”
陈松年直起身,目光灼灼,“纸上谈兵易,知行合一难!侯爷在北疆,已用实绩证明此非空谈!此策,老朽定当铭记于心,择机向朝廷建言!纵然阻力重重,亦当为南疆万民疾呼!”
他语气斩钉截铁,带着大儒为民请命的风骨,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,折射着清冷的光。
阳光偏移,将老梅虬枝的影子拉得更长。
小童无声地上前,为两人续上热茶。
茶香袅袅,方才那番关乎国策的深谈余韵未消,气氛却变得更加融洽和深沉。
陈松年重新落座,看向秦烈的目光已彻底不同,充满了长者对杰出后辈的期许和一种志同道合的亲近。
“侯爷方才所言南疆之策,深得治乱兴衰之要。然则,国之根本,终究在于民生。
不知侯爷对如今大夏腹地,流民四起,田土兼并日剧,富者阡陌纵横,贫者无立锥之地……这积重难返之困局,又有何高见?”
他抛出了一个更为宏大、更为棘手的难题,也是困扰大夏历代君臣的沉疴痼疾。
这不仅是在继续考校秦烈,更是想听听这位实干派在更广阔层面上的见解。
秦烈端起续满的茶杯,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沉静的眼眸。
他沉默了片刻,仿佛在梳理思绪。
这问题,比南疆之乱更为复杂,牵涉的利益盘根错节,动一发而牵全身。
“先生此问,直指国本。”
秦烈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“流民失地,根在兼并。兼并之祸,源于土地私有,豪强坐大,吏治不清,税赋不均,积弊百年,已成顽疾。”
他一语道破核心,毫不避讳。
“然,积重难返,非猛药不可去疴,然猛药亦恐伤身。”
他话锋带着一种审慎的沉重,“晚辈浅见,当分‘缓’、‘急’、‘本’三步,徐徐图之,或可疏解一二。”
“愿闻其详!” 陈松年身体微微前倾,全神贯注。
“其一,缓策:以工代赈,疏导安置。”
秦烈伸出食指,“流民聚集,如干柴遍地,一点火星便可燎原。首要在于疏导安置,使其有活路,不生乱。
可趁天时(如灾后重建)、地利(如开垦新田、兴修大型水利、官道),大规模征募流民,以工代赈!给其粮米、工钱,使其劳有所得,暂安其心。
此举耗费国帑,然比之流民暴动、地方糜烂之代价,轻如鸿毛。北疆流民安置,即循此法,成效尚可。”
陈松年微微颔首。以工代赈,确是老成持重之策,虽不能根治,却能解燃眉之急。
“其二,急策:清丈田亩,抑制兼并!”
秦烈语气陡然转厉,眼中寒光一闪,伸出第二指,“此乃刮骨疗毒!然不得不为!
需选派刚正不阿、不惧豪强之重臣(如都察院御史、户部干吏),领钦命,携尚方宝剑,分赴各兼并严重之州府,雷厉风行,重新清丈天下田亩!
凡隐匿田产、飞洒诡寄、强取豪夺之田,一律查没归公!或分予无地之民,或充作官田租佃!遇有豪强、贪官污吏阻挠,无论品级,立斩不赦!
以铁血手段,刹住兼并狂潮!此策需皇帝有绝大决心,需朝中有力支持,需……杀得人头滚滚!” 最后一句,带着森然寒意。
石桌旁的气氛瞬间凝滞。小童添茶的手都抖了一下。陈松年倒吸一口凉气,眼神震动。清丈田亩!
这是要动天下豪强地主的命根子!其阻力之大,反弹之烈,足以掀翻整个朝堂!秦烈竟敢直言此策,甚至点明了“杀得人头滚滚”!
这份胆识,这份对沉疴下猛药的决绝,让陈松年心神剧震!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玉佩,仿佛那温润的玉石能传递一丝力量。
“其三,本策:均平税赋,改革吏治,广开民智!”
秦烈伸出第三指,语气再次转为深沉,带着一种长远的考量,“清丈只是手段,抑制兼并只是治标。
若税赋依旧不均,吏治依旧腐败,兼并必死灰复燃!故,必须改革税制!
当以清丈后的实际田亩、财产为据,实行‘摊丁入亩,官绅一体纳粮当差’!
废除士绅免税特权!以财产多寡定税赋轻重!使富者多纳,贫者少担,方为公平!
同时,整顿吏治,严惩贪腐,选贤任能!在地方广设义学、劝农所、保甲联防,教化民众,推广良种农技,使其知法明理,有向上之阶!
唯有正本清源,方能长治久安!”
“摊丁入亩!官绅一体纳粮当差!”
陈松年失声重复,手中的茶杯几乎拿捏不住!这八个字,如同惊雷,在他耳边炸响!这是要彻底打破延续千年的特权!
这是要将天下所有读书人、所有士绅地主,推到朝廷的对立面!其颠覆性,其引发的滔天巨浪,比清丈田亩有过之而无不及!
庭院里一片死寂。梅香依旧,茶烟袅袅,但空气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。
陈松年胸膛剧烈起伏,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,浑浊的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!
他死死盯着秦烈,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。这哪里是一个武将?
这分明是一个洞悉世情、心怀天下、敢于触碰最根本痼疾的……国士!
不,是……狂士!
这份惊世骇俗的胆魄与见识,让他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揽月楼诗会上,那个以“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”震动全场的少年身影,只是此刻的格局与深度,已不可同日而语!
“侯……侯爷!”
陈松年的声音干涩嘶哑,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,“你……你可知此策一出,将掀起何等惊涛骇浪?天下士绅,乃朝廷根基!读书种子,乃国朝元气!
此策……无异于与天下士人为敌!纵是陛下……也未必有如此魄力推行!”
他并非反对,而是被这石破天惊的构想彻底震撼了!握着玉佩的手心,已微微沁出汗意。
“先生明鉴。” 秦烈的神色依旧平静,仿佛刚才抛出的不是足以颠覆朝纲的惊雷,而是寻常议论,
“此乃晚辈心中所构想的‘本策’,是根除兼并、安民富国之终极方向。然,积弊如山,冰冻三尺,非一日可破。晚辈亦深知,此策若贸然推行,必遭反噬,恐致天下板荡。故言‘徐徐图之’。”
他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陈松年惊骇的目光:“清丈田亩,抑制兼并之‘急策’,已是艰难万分,需天时地利人和齐聚,方有一线可能。
至于‘摊丁入亩,官绅一体纳粮’……此乃百年大计,或需数代明君贤臣不懈努力,潜移默化,待民智渐开,新学渐兴,吏治渐清,根基渐固之时,方可水到渠成。
晚辈今日斗胆直言,非为即刻实行,而是望先生及天下有识之士,能见其方向,思其根本。纵不能至,心向往之。”
秦烈的话语,如同一盆冰水,浇在陈松年沸腾的心绪上,让他从极度的震惊中缓缓冷静下来。
他看着秦烈,眼中的骇然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——震撼、钦佩、忧虑、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使命感。
他明白了秦烈的意思。这不是行动计划书,而是一盏照亮迷雾、指向远方的灯!是撕开脓疮、指明病灶的刀!
这份见识与担当,让他深感触动,更感肩上责任之重。
他再次低头,手指紧紧攥住腰间那枚玉佩,那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。
“徐徐图之……心向往之……”
陈松年喃喃低语,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。
他缓缓坐回石凳,仿佛耗尽了力气,眼神却越来越亮,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。
“侯爷……老朽今日,方知何为‘振聋发聩’!何为‘石破天惊’!”
他长长叹息一声,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,“此策……此策虽难行于当世,然其理至正!其心至诚!老朽……受教了!”
他再次对着秦烈,拱手一礼,这一次,是纯粹的、对智慧的折服与对那份济世宏愿的敬重!
这一礼,秦烈坦然受了。
他知道,自己这番话,已在这位清流领袖心中,种下了一颗种子。
或许不会立刻开花结果,但终有一日,它会破土而出。
日影西斜,将庭院中的石桌石凳和老梅的影子拉得斜长。
茶已凉透,但谈话的热度却久久未散。
又聊了些北疆风物、帝都见闻,气氛比之前更加融洽。
秦烈见时机成熟,便起身告辞。
陈松年亲自将秦烈送至那道不起眼的侧门口。
临别前,他握着秦烈的手,用力地摇了摇,目光深邃,语重心长:“侯爷,前路艰险,荆棘遍布。
然,老朽观侯爷心志,如北疆磐石,不可移也!今日之言,老朽铭记于心。
朝堂之上,若遇不公,若闻逆耳忠言被抑,老朽这把老骨头,或还能……为侯爷,为这天下正道,发几声呐喊!”
他顿了顿,手指轻轻拍了拍腰间那块见证了他们两次重要会面的玉佩,
“此玉为证!当年揽月楼诗会,老夫便知侯爷诗才惊世,心怀家国。今日再见,方知侯爷治世之才,更胜诗才!望侯爷持此本心,莫失莫忘!”
“多谢先生!” 秦烈深深一揖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那块玉佩承载的信任与期许,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。
青帷马车驶离了清幽的南熏坊,汇入帝都傍晚渐起的人流车马之中。车厢内,秦烈闭目靠坐着。
楚国公府铁血的承诺,陈松年府上那番惊世骇俗的深谈以及那份源自旧识的信任与期许,如同三股力量,在他心中交织融合。
军方的潜在支持,清流的某种认同与理解,以及一份跨越时光的认可,这三颗关键的棋子,已然落下。
帝都这盘棋局,他手中的筹码,正在悄然增加。
然而,当马车驶过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时,秦烈闭着的双眼倏然睁开!
一道冰冷锐利的光芒,如同出鞘的寒刃,瞬间划破了车厢内的宁静!
“停车。” 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
马车应声而停。驾车的亲卫队长铁山,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,警惕地扫视着周围。这条街行人不多,两侧是高墙深院。
秦烈没有下车,甚至没有掀开车帘。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车内,仿佛在感应着什么。
方才那一瞬间,一股极其微弱、却带着熟悉阴冷气息的窥视感,如同毒蛇的信子,在他强大的灵觉边缘一闪而过!
虽然对方隐藏得极深,速度也快得惊人,但那源自“影殿”功法的独特阴寒,如同烙印般清晰!
果然,无处不在!秦烈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宰相府?二皇子?还是……别的什么人?看来,帝都的“欢迎”,从未停止。他缓缓靠回车厢壁,重新闭上眼睛,只淡淡说了一句:“回府。”
马车再次启动,平稳地驶向镇北侯府的方向。
车厢内,秦烈的气息沉静如渊,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锋芒只是错觉。
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平静的冰面之下,是汹涌的暗流和更加坚定的杀伐之心。
帝都这盘棋,才刚刚开始。
而他,已非当年那个初入帝都、需要借一块玉佩才能打开局面的少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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