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这一问,如同定身法咒。璜大奶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尤氏看似在求医问药,字字句句却分明是控诉:你璜大奶奶家的好侄儿,惹是生非,欺辱秦钟,气病了我们家心肝宝贝的蓉大奶奶!如今病人添病,阖府不宁,全是你们金家惹的祸!你们还有脸来兴师问罪?
璜大奶奶来时鼓胀如帆的怒气,此刻被这温言软语织成的针,扎得千疮百孔,一丝不剩地泄尽了。她甚至不敢再去看尤氏那双看似忧心忡忡、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,慌忙垂下眼,声音干涩发紧:“这……这真没听说有什么神医圣手。姐姐莫急,蓉大奶奶这情形……保不齐是……是有了喜信儿呢?可不敢胡乱用药,安心静养才是正经。”
她强撑着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宽心话,只觉得这暖阁里的暖香闷得人透不过气,片刻也坐不住了,匆匆起身告辞。尤氏也不强留,只温言叮嘱路上小心。
璜大奶奶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宁国府。登上马车,车帘落下,隔断那府邸的暖香与威压,她才像被抽了骨头般瘫软在锦垫上,背心一片冰凉,全是冷汗。来时那汹汹的气势,如今只剩下一捧灰烬,被那穿堂风一吹,散得无影无踪。
尤氏送走客人,踱回窗边。那盆水仙依旧亭亭玉立,素净的花瓣在冬日暖阳下近乎透明。她重新拾起那把银剪,冰凉的触感熨帖着指尖。目光落在一条过于旁逸的细茎上,手起剪落,“咔嗒”一声轻响,那截多余的绿茎便悄无声息地跌落在紫檀几案上,滚了两滚,落进尘埃里。
门轴轻响,贾珍带着一身寒气进来,随口问道:“璜大妹妹来做什么?看她走时脸色倒还平和。”
尤氏正专注地修剪着另一片水仙叶子,闻言头也未抬,声音像拂过花瓣的风,轻描淡写:“没什么要紧事。刚来时脸上似乎有些不自在,说了会儿话,提起媳妇的病,她倒替我们忧心起来,气色也就缓了。我留她饭,她听说媳妇病着,自己也不好意思多坐,略说了几句家常,也就走了,没提什么。”
贾珍“哦”了一声,不再追问,自去更衣。暖阁里又恢复了宁静,只有银剪偶尔发出的轻微“咔嗒”声,利落,精准,不留痕迹。
窗外的日光斜斜照进来,尤氏垂眸凝视着手中银剪的冷光——多少翻腾的浪头,未必需要雷霆手段去劈开。
温言软语,亦可化为绕指柔丝,悄然缚住那冲撞而来的莽撞,令其寸步难行。
她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:锋芒毕露如凤姐,人人可见其威;可这世上真正厉害的手段,往往如春水无痕,无声无息间,已将万钧之力化于无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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