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年不爱看报纸,不爱看《新青年》,爱看画报画册,特别是西洋古典画、人体画,一幅出浴的维纳斯,不知看了多少遍,纸角都翻掉了。白天看看想入非非,晚上便做春梦,有时湿了内裤,黏黏糊糊很难受,便悄悄换下塞在枕头下,趁宿舍没人洗了,晾到别的学生宿舍门前的绳子上。有两次晾晒的内裤不翼而飞,他不好问,也不好骂,只好去商店再买上几条备偷。
吴福康矮胖身材,腰背厚实,肌肉发达,脑门有两条粗大的皱痕。他家近,昨晚回家,今天吃了中饭带些咸菜回到宿舍。一进门,看到松年又靠在被子上看油画,笑着说:“一本画册都让你翻烂了,有那么好看?”
“这是油画,外国人画的油画,颜料多色彩好,形象生动逼真,你看这幅《天上的爱与人间的爱》画得栩栩如生,人像活的一样,白色的丝裙和维纳斯富有弹性的肉体,在太阳余晖的照耀下,散发出摇魂落魄的光辉。”松年摇头晃脑地念着介绍油画的词语。
“喜欢看女人的身体,找个老婆就是了,不花钱随便看。”
“这是艺术,是人体美,你不懂。你看这《沉睡的维纳斯》,她用右手枕入脑后,右腿弯在膝下,左手搁在大腿之间,美得像首尾回应的乐曲。”
吴福康瞟了一眼油画说:“维纳斯搁在大腿间的手挪开,就更好看。”
“你小子就爱看那儿。”
“你不爱看,还老抱着不放。”
杏年进屋,把买的《新青年》、《上海时报》、《时政新报》扔在松年床上,松年顺手拿起《新青年》翻翻说:“这一期又有鲁迅的文章。”
钱悟本也进屋了,他抢过杂志,坐在松年床边,边看边念:“现在种种黑暗层出不穷,丧了良心的事故,刀兵盗贼,水旱饥荒接连而起,这些事情并无不节烈的女子夹杂在内,反而归罪于女子。”
杏年说:“学校要搞一次强军还是强经的辩论会,我想参加。我觉得说强经重要,就是痴人说梦,四书五经念了一两千年,四书五经考了一两千年,国家也没强。我主张强军,我想请诸位说说强军的重要性,集思广益。”
“这还用说,列强欺负中国,日本侵略中国,都因为中国军队不强,都说明四书五经对中国没用。”吴福康说。
“当然强军重要,我想了好几天了,我不想念师范了,想去念军校,去当兵!”钱悟本说。
杏年说:“我也有这个想法,去上军校,先打军阀,再打列强!”
松年说:“要让史恐龙讲,肯定说先要强经,经不强,国将不国。”
史恐龙是学生们给新来的国文教师史守清取的绰号,他个子高,脖子长,头型扁短,像恐龙的头,学生们便叫他史恐龙,或史前恐龙。
史恐龙这个绰号除了形象,还因为神似。史守清是前清文秀才,他思想顽固守旧,他反对民主,说中国讲民主就乱,辛亥革命到现在,不到十年,换了多少总统,换来换去乱哄哄,就因为讲民主。他反对科学,他说猫啊狗啊,不懂科学,也没损失什么,也活得好好的。”
星期一上午是国文课,一篇先秦古文,被史守清讲得味同嚼蜡,同学们个个听得昏昏欲睡。
杏年拿出一本杂志,放在课桌下,看上面的鲁迅小说《狂人日记》。他正聚精会神看时,没有留意史守清已经站到身后。
史守清伸手一把抢过杏年手里的杂志,撕了几页扔在地上,厉声吼道:“站起来!”
杏年抬头看到史守清双眼放着凶光,额上的青筋爆凸着,像几条受伤的小蚯蚓,没血色的嘴唇颤抖着,杏年把头偏向一边,不理他。
“叫你站起来!没听见吗!”史守清的愤怒的嗓门提得更高了,全班学生的目光都聚向了二人。
杏年微微一笑说:“食无肉,腿无劲,站不起来。”众人大笑。
史守清一把揪住杏年的衣领,往走道上拉,要把他推出教室。杏年先是双手抓住课桌的桌边僵持着,又在史守清用力时,猛然起身,人往对方面前冲去。史守清身体失去平衡,往后一仰,倒在地上,学生大笑,教室一片哗然。
史守清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,爬起来后,朝杏年脸上打了一拳,杏年也怒了,给了他一拳,又伸手推了一把,史守清再次倒地,这次连眼镜也摔掉了,一个镜片碎成三片。
钱悟本趁机上来为杏年抱不平,用黑皮鞋头踢史守清的腿和屁股,还挥拳打他的脸,疼得史守清直喊救命。吴福康看到史守清的鼻子和嘴都被打出了血,忙拉住钱悟本,几个学生赶紧把史守清从地上扶起来,送回办公室。
史守清咽不下这口气,上药包扎后去找校长,要求严惩打他的蒋杏年和钱悟本,否则就到省厅去申诉。
史守清的外甥在省教育厅做事,官职不低,校长怕他真去省里告状,砸了自己饭碗。他为了自己,为了维护师道尊严,也为了安抚史守清,决定惩一儆百,将蒋杏年和钱悟本除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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