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维九月,序属三秋,亭皋落叶,大雁南飞。
武阳湖边飘落了不少黄叶,随波逐流地荡来荡去,单调乏味的蝉声已断,风光一时的芙蓉花落,荷塘里一片残枝败叶。
清晨,草地上一层孤瘦稀薄的白霜,阳光一照,变为无足轻重的雾气,随风四处飘荡,濡湿了的枯黄草叶闪着光亮,鸟儿的鸣叫声时高时低,空气中荡漾着萧瑟秋意和潮湿的烂草败叶气味。爱读免费小说app更新最快,无广告,陈年老书虫客服帮您找想看的书!
蒋贤穿蓝布长衫,出门时,又套了件无袖无领的坎肩,他在湖边走了一段,便去翁记馄饨店吃早点。
秋风早凉,土路不平,他看着寂寞的路面,想着心事,自从诉讼费改由败诉者出以后,诉讼案大减,从每月一百多件减少为十多件,有时衙门大堂门可罗雀。审理的案子,原被告也心服口服,有人还送来“视民如子”、“当代包公”的牌匾。
审案让蒋贤高兴,但昨天的一件事让他烦恼,羊知府来县里巡察,说他只顾审案,不管税收,别的县“上忙”税都已入库,武阳县还欠了三分之一,要他抓紧征收。
朝廷征收地丁税每年两次,上半年是七月,叫“上忙”,下半年是十二月,叫“下忙”。蒋贤觉得到了九月,还未交完“上忙”税是不应该的,可钱谷师爷厉菊生一直没向他讲过此事,不然他是一定要过问的。他觉得不管怎么说,自己是枉受天禄失职了,他有些内疚又有些恼火,吃了早饭就去找厉师爷,见他没在屋,便转身去户房书办。
县衙机构是三班六房,三班为壮班、皂班、快班;六房对应朝廷六部,六房皆有书办。刑房书办在东厢房,最神气;户房书办在西厢房,最阔气,书房当窗一张五斗桌铺着蓝布,桌上除笔墨纸砚便是算盘、账册。
吕书办正在办公,他50岁不到,人瘦高,长脸,谢顶,戴一副圆片老花眼镜,他坐在桌前看鱼鳞册。鱼鳞册上面记着各乡各村各户人家有多少田地,在什么地方?等级如何?他看见知县进来,忙起身打招呼:“大人来了,有何吩咐?”
“你坐。”蒋贤摆摆手,拉了把椅子在桌旁坐下。吕书办要蒋贤坐他那宽大带软布垫的靠背椅,蒋贤又摆摆手,他这才半个屁股在椅子上坐下,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。
“昨天羊知府来县里说,武阳还欠上忙的税。武阳不算穷,今年也没遭灾,为什么税还没交齐?”蒋贤问道。
“原因不少,一是自康熙年间以来,地丁税是有增无减,富庶地区增得最多,江苏苏南地区赋税最重,我们这儿也比较重。二是十里河两岸原来是旱涝保收农田,这几年来,河道淤塞、排灌不畅,万亩农田减产,减少了税源。三是武阳寺庙多、和尚多,寺庙占地多、寺庙和尚不交地丁税,就减少了税源。”
“没有水,就没有丰饶的土地,就没有旱涝保收的粮田,要尽早疏浚十里河。”蒋贤说,接着继续问道,“为什么武阳寺庙多,和尚多?”
“原来也不多,唐宋时期全县寺庙也就十几座,总共二百多僧人,到明洪武八年,官府明令乡村扩建社祠,各县成立僧会司,寺庙和尚增了不少。长毛反乱平定之后,烧毁的寺庙恢复,县里又恢复了僧会司,新建了不少寺庙,现在全县有三百多座寺庙,占了一万多亩土地,和尚尼姑四五千人。”
“我原来听说一千多人,没想到有四五千人,有这么多人信佛?”
“真正的僧人可能千把人左右,多数人是为了不交地丁税,把田地交给寺庙,名义上当和尚,还是种着自家的田,给寺庙交点租,有时偶尔去庙里,晚上都住家里,照样娶妻生子。”
“拖欠地丁税的是小户多还是大户多?”
“都是少数大户,五里镇乡绅班占豪家有五百多亩土地,至今分文未交。”
“不交税,不怕受惩罚吗?”
“对拖欠不交者也没什么好办法,又不能抓了杀头坐牢,只能拘押到衙门前拷打,为其他欠税者戒。”
“都不怕打?”
“他们有办法对付。”
蒋贤愤慨地说:“没王法了,这事我得管,管管和尚和豪绅。”
吕书办说:“这两个头都不好剃,一个太硬,一个太滑,大人也不必太认真,知府也就是一说,拖欠税赋的也非武阳一个县。”
“在其位谋其政,当了知县就得为民做主,就得为朝廷办事。”
“知府催税,一是例行公事,总得说说;二是索要好处,往年也是,送点银子打点一下,也就过去了。”吕书办好心建议道。
“为官一要干事,二要干净,我哪能干那种龌龊巴结之事。”
“大人是刚直廉洁之人,恕我直言,当官忌刚直,利剑多缺,真玉易碎。有人说做官要十分精神,三分办正事,七分逢迎上司。还有人说京官多退缩琐碎,以模棱为晓事,以钻营为进取之阶;外官多敷衍,以逢迎上司,让上司满意为能事,虽以偏概全,却是明哲保身的为官之道。”
蒋贤说:“我不信这些,你把本县欠税大户列个名单给我,我要让他们先吃点皮肉之苦!”
蒋贤回到公堂,叫捕班张班头明天把五里镇乡绅班占豪拘来。
次日上午,太阳升至县衙大门上方,阳光斜照在大堂前的方砖地上,因常有人跪,方砖光滑发亮,有几只老奸巨猾的蚂蚁在方砖上爬来爬去。
堂役击鼓三声,八名皂隶两厢伺立,齐声高叫“升堂”,蒋贤身着官服,从暖阁东门进来,坐上大堂。被告随即被带上来,在被告砖上跪下,几只老奸巨猾的蚂蚁看到有人跪下,匆忙往一边爬去。
今天跪下的人衣着鲜亮,上身枣红色洋缎长衫,下身是灰色府绸裤子,头戴黑呢瓜皮帽,他手脚有点哆嗦,低着头,不敢看前面皂隶斜戳在砖地上的长棍,更不敢仰视坐在长案后满腔怒火的知县。
蒋知县一拍惊堂木,大声喝问:“堂下所跪何人?”
“回大人,五里镇小民班占豪。”跪着的人低声下气,他按别人教的话语回答,声音有些哆嗦。
“抬起头来!”蒋知县威严地喊一声。
“回大人,小民不敢。”
“本县让你抬头!”
那人抬起头,脸黑而瘦,按在地上的一双手干而脏,如尘土飞扬的土路旁的枯杨树皮,看到知县身体抖得更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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