私塾在陈家祠堂的第三进,五间正房四间厢房,东厢房是教书先生的书房、卧室,西厢房是厨房、小客厅兼餐厅。
五间正房相通做大教室,有三十几张书桌,十几个学生。年龄大的十六七岁,有一个已娶妻生子,年龄小的五岁,还在吃奶。
春北在祠堂门口碰到一个矮胖女人,说是来给儿子喂奶的,他有些忍俊不禁,觉得好笑。
前墙上写有一段话:“莫贫于无学,莫孤于无友,莫苦于无识,莫贱于无守。”
后墙上写的是:“知识须自己求去,修养从此处得来”,黑字写在石灰墙上,“知”字的半块掉了,剩下一个“口”。
洪先生在上最后一课,看到朱八斤带着春南来,把书往桌上一扔,走到门口,脸色冷冰冰地说:“你是新来的先生,我这就走了。”
洪先生三十岁上下年纪,个子较高、瘦长脸、宽广的前额、眼眶深、颧骨高。身上的蓝布长衫有点脏,胸前有几块油斑,肚皮往下有好几块污渍,大概有半年没洗了。
朱八斤介绍过洪先生的情况,人不错命不好,父亲是个农民,老实巴交,一生都在辛辛苦苦劳动,五十一岁得了中风,走路如摇船一般。母亲娘家比较富,但一场大水把家当都冲没了,母亲寿不长,生小儿子时难产死了。
洪先生参加过三次科举考试,次次名落孙山,连童子试都没考过,连范进都不如。老婆找了三个,都是结婚一两年便死了,有人说他命不好,有人说他那东西不好,同房便吸取女人身体内的精华。因此再没人为他做媒,也没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,连寡妇都闻之色变,头摇得像拨浪鼓。
朱八斤低着头走了,来回摆动的双臂,似乎带点小小成就感。
春南微笑着对洪先生说:“我是第一次教书,你给指点指点。”
“第一次就来抢人饭碗?”洪先生有些愠怒地问,那表情有点听天由命又有点不甘心的样子。
“什么意思?”
“一年给你多少银子?”
“八两银子。”
“又省二两。”洪先生冷笑一声说,心想陈老爷真精明。
洪先生教了三年,原先说好每年加薪二两,今年他一直拖着,想从逃难的人里找先生,没想到还真如愿以偿了。
“洪先生教书有什么心得,还请赐教。”春南谦逊地说,他没教过书,心里不踏实。
“熟读王叔和,不如临症多,教教就会了。”
“你是前辈,还请指点一二。”
洪先生左右看了一眼,站下低声说:“这儿的先生不好当。”
“何出此言?”
“陈老爷这人阴险狡猾,精明刻薄,秀才出身,凡人看不上,脾气大,时常在窗外偷听,讲得不好进来就骂,还要记账扣银子,我教了三年书,七扣八扣,拿到手的银子也就一半多,你就自求多福吧。”
“这个村子怎么样?”
“这个村子原是土匪窝,有一半人当过土匪,陈老爷的爷爷就是土匪头子,是个黑心肠的坏蛋。我走了,我家在洪家村,离这儿五里路,有空去我家玩。”
洪先生行李已收拾好,进屋提了就走,春南掌心向外挥挥手。院中的松树枝上停着的几只乌鸦,翘起黑色的尾巴大声呱噪着,黑黑的身子在枝头颠簸着,不知是送行,还是想挽留。
看着洪先生远去的背影,春南有些愧疚,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,身上像被泼了一盆冷水,从肌肤到心里都发凉。
他紧张不安地走进教室,扫视了一下学生,有念书的,有趴在桌上睡觉的,有说话的,春南做了自我介绍,问:“洪先生教到哪儿了?”
“讲《郑伯克段于鄢》。”
“念了一遍,该讲字句了。”
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回答。
“好,我讲一下。”春南拿起书,看着用毛笔划了黑线的字词说,“寤生,出生时脚先出来,就是难产——”。
“先生,武姜生庄公,你也没看见,怎么知道是脚先出来?”坐在中间第三排桌子的陈青山嬉皮笑脸地问,他十二岁,是陈老爷的大孙子。
没待春南解释,坐在靠窗第一排的陈青海,一脚踩在板凳上,一手搭在膝盖上说:“先生,你教得不对,韩愈说,彼童子之师,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,你应先讲句子。”
“字词都不懂,怎么讲句子呢?”
陈青海一本正经地问:“先生你多大岁数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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