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年以后的闰三月,农历二十七日。
春天已近尾声,夏天正从城南的旷野,蹀躞着,彷徨不安地等待入城的时机。
十几万太平军已三面重重包围古城,从高处看,乌云压城,风声鹤唳,丹阳如暴风骤雨中的孤岛,随时可能淹没在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浪涛之中。
上午,春东去总兵府,不久便回来了。
三岁的儿子丹生像小鸟一样飞扑上来,抱着春东的大腿,叫着:“爸爸,抱抱”。
春东弯腰将儿子抱起,用嘴贴一下丹生红嫩的脸庞,十天未刮的胡子硬又长,扎得儿子双手捂脸叫道:“胡子扎人!”
春东笑说:“胡子扎人,也没扎你。”他放下儿子走进书房,脱下军官服,妻子接过挂在衣帽架上,笑着说,“我写了几个字,你指教一下。”
永梅怀孕已四个多月,出门少了,没事在家看书写字。桌上是她刚写的对联,墨迹未干,写的是:“文官不爱钱,武官不怕死,天下太平”。
春东手托着下巴说:“这是爸的座右铭,他写过的,他写的是柳体,你写的是颜体,不错!”
“这是跟你学的,你喜欢颜体。”
“我们家人都学颜体,都崇敬颜真卿,字写得方正好看,做人也刚正不阿。安史之乱,颜真卿和哥哥颜杲卿被俘,临死不降。”
桌角上有一封信,收信人是他的名字“春东”,他拿过边拆边问:“谁送来的信?”
“我不认识,说明天太平军要总攻了,如不投降,进城后要大开杀戒,官兵和家属一个不留,不信有割不完的头颅。”
春东神色严肃,看完信沉默不语,双手握拳,嘴眉皱缩,眼睛看窗外。桃树已经开花了,红花绿叶,有几只蝴蝶在花朵间飞舞,扇着美丽的翅膀。银杏树上,有乌鸦在叫“苦啊苦啊”,凄凉刺耳。
这两年,清军与太平军一直在打拉锯战,镇江失而复得,得而复失,但丹阳城一直在清军手中,这使洪秀全很恼火,他的东征计划一直无法实现。
这一次,他令忠王李秀成率燕王秦日纲、英王陈玉成、侍王李世贤、格王陈时芳一起攻打丹阳,要拔除东征路上这颗顽固不化的大钉子。
几天来,十几万大军攻势如潮,越来越猛。丹阳守军只有一万多人,寡不敌众,孤立无援的丹阳城守不住了。
章总兵与方知县商量,决定让文官武将家属今日下午撤离,不要城破惨遭杀害。春东回家传岳父之命,安排家人收拾财物,准备撤离。
“信上写的什么?怎么不说话?”妻子转着乌黑的眼珠问。
“你看。”春东把信放桌子上。
“我不看。”妻子仰头说。
“长毛忠王李秀成的劝降信,说只要爸投降,保证不杀,全家享荣华富贵。”
“你给爸送去呀。”妻子催促说。
“送去让他发火,要降还等到今天。”
章总兵回来了,他神色严峻,艰巨重任和极大危险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头上,四面坚固城墙和一万多士兵是守城的唯一依靠力量,而家眷则是影响轻装上阵的累赘和包袱。他见屋里没有动静,生气地问:“怎么还没收拾?”
春东说:“我还没说。”
“赶快!方知县找了两条船,下午送文官武将的家属过长江,你们过江后先回山东老家。”章总兵拳头敲着桌子说。
章王氏脑子乱成一锅粥,执拗地说:“我不走,要死死在一起。”
小妾顾玉芳也说:“我也不走,这个世道,还是死了好。”
永梅嘴角下拉,眉头皱着说:“要走,让春东陪我们一起走。”
章总兵双手背在身后,沉下脸说:“他不能走,他要走了,军心就要动摇,将士们要骂我。你们放心,你们今天走了,我们明天就放弃丹阳,全部前往常州。”他故作轻松地这么说,刚才在总兵府他说的是要与丹阳共存亡。
女人们不再说什么,回各自房间收拾行李财物。永梅沮丧的心情如阴雨绵绵的黄梅天,湿漉漉的没一点**处。
春东帮着装箱打包,看到永梅眼含泪水,说:“这几年只顾打仗了,一次也没陪你出去玩。丹阳好玩的地方不少,延陵有季子庙,庙周围有上百口沸井,整日井水翻腾,滚浪有声。陵口有南朝齐粱二代八个帝王陵墓,墓前神道有石天祿。这东西只有丹阳有,独角三翅四足五爪,屁股眼大,放屁如打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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