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塘人出了县界,外地人问:“你家哪里?”
“常州西门外。”皇塘人一般这样回答,不说丹阳皇塘,因为常州离得近,名气大,且交通方便,一条又宽又直的官道,直通50里外的常州西门。
何家庄人出了皇塘,外乡人问:“你家哪里?”
“皇塘西街头。”何家庄人一般这么回答,有的人还会微笑着骄傲地补充一句,“就是那个人跑得比鬼快的村子。”其实何家庄离西街头还有一里路,在西街头能看到村上的房子和树,还有村西浅蓝色的大塘。至于人跑得比鬼快的事情,只是大家的传说,但有耳朵的人都听说过。
村上有个老规矩,为了考验新人的品德和本事,凡领养之子或入赘女婿,半年内,要做三件好事,要过三关。
蒋兴做的第一件好事是栽树,在大塘北边荒地上栽了二十棵栾树,这地方土地肥沃气候湿润,栽下的树全都活了,棵棵昂首挺胸,含青吐翠。第二件好事是加宽垫高了上街的一段低洼大路,下大雨那地方不再是烂泥塘。第三件是把两个摇摇欲坠的木头码头,换成了坚固的条石码头。
这三件事受到村民好评,连自命不凡、对谁都看不起的村头何富贵也说了句:“小伙子还行。”
过三关的第一关,是新人要带着酒菜到各家敬酒拜访。村上人喝丹阳或里庄酒厂的黄酒,度数不高,甜甜的。多数人酒量不大,很少灌酒,敬酒并非难事。
但是也有麻烦,两家以前有冲突有积怨的,可在敬酒时刁难报复新人。比如,要一比十地喝,让不胜酒力的新人喝醉出洋相。若拒绝多喝,就要客随主便,或挨打,或喝小沟塘的脏水。喝小沟塘脏水,比打还痛苦。
这小沟塘很脏,周边有十六个茅缸,有的破了漏屎漏尿,有时大雨倾盆,茅缸落雨满了,屎尿就溢出流进塘里;村上女人洗屎尿布、洗月经带、刷马桶和粪桶,都在这个水塘,有的人家死了猪羊鸡兔或打死了蛇鼠,也顺手丢在小沟塘里。塘水浑浊发绿,夏天更是泛着臭味,闻之都叫人作呕,从来没人在里边游泳,连脚也没人在小沟塘里洗,更别说喝那闻之要呕的脏水了。
蒋兴看看发绿发臭的小沟塘水,想想那滋味,就头皮发麻,有点后悔来何家庄了。
前三天,蒋兴一手拎5斤的黄酒坛,一手提竹篮,里面是一包猪头肉,一包腌笋片,一包五香豆。他面带微笑、谦虚谨慎地拜访了二十几户人家,都没有大麻烦,只有几户人家说了些冷言冷语,但没有打他,也没让喝小沟塘的脏水。这让蒋兴心里轻松了许多,觉得何家庄民风淳朴,和老家一样,还是好人多,晚上觉也睡得香了。
第四天上午,天气不错,浅蓝明净的天空里,飘着一些鱼鳞似的玫瑰色云片,凉风中,槐树林在低声细语,树叶像一只只小手在挥手致意,草叶上晶莹的露珠快乐地闪烁,鸟雀欢快的啼鸣声铺天盖地。
蒋兴上身穿蓝布长衫,外面罩了件黑马甲,拎着酒菜篮子和一坛子黄酒,脚步轻快,容光焕发地到赵二狗家拜访。
赵二狗二十五岁,光棍一个,身材一般,头大脸庞大,耳朵不大,上端尖,像狐狸耳朵。他脑子不错,不爱想正事;他力气不小,不爱干活,冷天喜欢在背风的地方晒太阳,热天躺在有风的树荫下睡觉。家里原有10亩地,父母双亡不到三年,便卖光吃光,一贫如洗。家里穷了,仍然懒,吃饭的碗从来不洗,一件衣服穿了十年还穿在身上,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布料,只有大小补丁,只有难闻的酸臭味。他一年只到街上洗一次澡,那是除夕下午,澡堂老板在关门前才让他进去洗,因为他洗过的澡水就成了深蓝色,墨汁一般浑浊且有臭味。爱读免费小说app更新最快,无广告,陈年老书虫客服帮您找想看的书!
人们对他漠不关心,他对自己也漠不关心,生活孤独懒散,我行我素就是他的命。白天,他不是呆呆地坐着,便是四脚朝天仰面躺着,伴随他的只有孤独的空气和寂静的氛围,其他的一切都溜之大吉。
他人懒,但肚子不懒,饿了会咕咕叫,嘴也不懒,想美味时,会流哈喇子。有一年秋天,他想吃梨,家无梨树,又没钱买,馋时生智,便起身去偷蒋先云家的梨,被抓住后,蒋先云手握竹竿,抬起小腿样的胳膊,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八竿子。当他咬牙切齿往回走时,晚霞已染红了西边天空,喜鹊幸灾乐祸地喳喳接着,屁股在疼,心里在恨,此仇早晚要报。
就偷梨一事,蒋先云本不想打他,但恨他人懒,若动动手,在房前屋后栽上几棵桃树梨树,桃三梨四,四年后就有吃不完的桃和梨。另外,他偷梨时,把一根枝干掰断了,来年就少了一枝干的梨,少说也有七八个。这两点让蒋先云怒不可遏,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八杆子,还让他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站了一个时辰。赵二狗一直耿耿于怀,可又不敢找蒋先云算账,如今有了机会,他要在蒋兴屁股上报八杆子之恨。
蒋兴把菜篮酒坛放在桌上,拿一个酒碗倒了酒,自己喝了一碗,又拿出另一只碗倒满酒,双手端着,微笑着敬给赵二狗,说:“我敬赵哥一碗酒,以后请多指教多关照。”
屋里有潮湿的霉味,赵二狗身上有汗臭味和早饭山芋粥的气味。他脸色冷漠,接过酒碗往饭桌上重重一搁,桌子晃了晃,酒溢出一些,泪一样挂在碗边。他板着脸,有些口吃地说:“宜兴佬,你义父打——打过我八杆子,今天我还——还打你八杆子。”
“入乡随俗,想打你就打吧。”蒋兴爽快地说,他觉得人有时受点苦和屈辱,有利于提高德性,韩信就受过胯下之辱,司马迁还受了宫刑。
蒋兴往桌前一站,两手扶住桌沿,赵二狗从门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打狗棍,棍子足有三尺长,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朝蒋兴的屁股打去,蒋兴的身子不由得往前一冲,上身趴在桌上,屁股上有皮开肉绽之痛,忍不住想躲开但咬牙忍住了。
赵二狗又连续用力打了三下,一下打在大腿,两下打在背上,蒋兴只觉得屁股、后背和大腿上似针扎火烫,疼痛钻心。
性格刚毅的蒋兴咧着嘴说:“你力气够大的,还有四下,继续。”
“我改主意了,不打你了,我让你喝一碗小沟塘的水,怎么样?”赵二狗狡黠地说。
蒋兴想起小沟塘浑浊肮脏有臭味的水,头都大了,他有些恶心,胃不由自主地翻腾起来,他皱着眉头说:“你还是打吧,多打几下,行不行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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